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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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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

宋卿時從魏家祠堂裏給魏伯伯上完香出來,久久未緩過心神。

魏伯母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,魏伯母因為婚事而不待見她,喪期的三年裏從未聯絡過她,就連她遞到魏府的信件和消息也一律不回,她一直以為魏伯母是鐵了心要退了婚事的。

所以她才會背著宋家所有人,貿然前來退婚,可結果卻不盡人意,反而讓婚事更加板上釘釘了。

澧朝本就對女子頗多限制,婚事,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若是真白紙黑字定了親,就真的木已成舟,再無轉圜的餘地了。

三日,這麽短的時間,她從哪裏去另尋他法?

心緒紊亂,扭頭的瞬間卻猝不及防對上一雙猶如黑玉一般的質潤眸子。

那道目光,比屋外的烈日還要灼熱。

就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般滾燙。

“見過魏公子。”

須臾。

她聽到不輕不重的一聲,“隨我來。”

猜到他應當知曉了她來魏府的目的,想必有話想對自己說,默了默,還是擡步跟了上去。

過了一道偏僻垂花門,便進了一處院子,不算大,卻收拾得幹凈雅致。

宋卿時落在魏遠洲身後三步,望著眼前熟悉的屋子有一霎那的恍惚,她沒想到魏遠洲會將談話的地方選在這兒。

“進來吧。”

魏遠洲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書屋門口,站在那兒一如既往的清雋挺拔,深邃眸光像夜色一樣暗沈渾稠,泛著攝人心魄的幽冷光澤。

宋卿時嗯了聲,心裏其實有些說不清的覆雜,不知道是因為故地重游,還是因為眼前人。

提著裙裾,越過魏遠洲率先進到書屋內,下意識停下來掃了眼周遭的陳設,怔在原地。

她突然發現魏遠洲竟是個念舊的人,屬於他的地界和東西,都喜歡保持著差不多的光景。

這間書屋,幼時起就長這樣,多年前和多年後都沒什麽變化。

一排排的書架,分門別類,整整齊齊擺滿了各式書籍,大多都保存的極好,但還是看得出它們的主人應當時常翻閱,遭受不住歲月侵蝕的痕跡,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泛黃卷邊。

魏遠洲臉微微一側,並未打擾她環視的動作,等她沒了興趣收回眼神,才領著她在矮榻上坐下。

日光竹影投射在木屋的窗欞上,在身前的桌面上落下雜亂的斑斑點點。

這裏是小時候他們最常坐的位置。

腦海中不知為何突然閃過了一些還在魏府時的往事。

宋卿時年少時就與魏遠洲是兩路人,她平庸,他卓越,她話多,他話少,單論身份地位,他們已是雲泥之別,更別提秉性做派,可謂是天懸地隔,相差甚遠。

但是當初的她年紀小,並沒有什麽尊卑概念,初到魏府,身邊只有他一個同齡人,自然倍感親切,想同他打好關系,常常不知死活的追著他跑。

那時的魏遠洲也不過八歲,書不離手,做派老成,日日待在自己的書屋裏哪兒也不去,沒什麽東西能入他的眼引起他的興趣,宋卿時也不例外,回回都在他那兒吃了閉門羹,書屋的那扇門從來沒有為她打開過。

四歲小女娃受了委屈,除了大哭一場似乎也沒有別的法子。

次數多了,魏遠洲便被魏夫人逼著接納她,甚至走到哪兒都需得帶著她,可魏遠洲哪裏會輕易妥協,照樣把她關在門外,任由她哭,只當聽不見。

之後更是有意避著她,她連他的半點人影都見不到。

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魏遠洲不喜歡她,甚至很煩她。

可宋卿時卻並沒有放棄,進不去屋子,就在書屋外紮了根,每天變著花樣從魏府各處搜刮各種小玩意放到書屋的窗臺上,有時是一朵小花,有時是一塊石頭,有時是幾片葉子,有時是一塊糕點……

她將小孩子眼中所感受到的全部歡喜都送給了他,可惜,依舊沒有得到半點回應。

畢竟魏家九郎什麽沒見過,想要討好他的人不知道能繞長安城多少圈,自小到大不知道收過多少的禮物,就連禦賜的寶物都屢見不鮮,怎麽可能會被她這點小小的舉措所打動。

就這麽過了兩年,直到魏老爺子開設了一間學堂,因為某些事,兩人的關系才有所改善。

平日冷清的魏府突的來了許多的小孩子,與她同齡的女孩子也有不少,她想跟他們做朋友,因為很久沒有人陪她玩過了,但是又怕適得其反,就像她與魏遠洲那樣,越推越遠。

她克制收斂,小心翼翼地討好著,試圖融入他們,可是靠近之後,她才發現他們沒有想象中那般可愛好相處。

他們說她“沒人要”“沒爹沒娘”“身份下賤”“不配與他們做朋友”,這些話她聽得懂,卻不願聽,也不愛聽。

那時的她哪裏懂得寄人籬下,身後無根基可依靠,自然會受些輕賤這樣的道理,只是心裏想著不能給疼愛她的魏伯伯和魏伯母惹麻煩,所以便一直默默忍著。

可她的隱忍換來的是更加變本加厲,從口頭上欺負她,逐漸演變成動手欺負她,她試圖反抗,雙拳卻難敵四手,久而久之,她越來越不喜歡他們,他們也不喜歡她。

叫她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回,是被人故意從高處往頭頂倒了一身的草木灰,灰裏加了水,黏糊糊的,貼在身上格外不舒服,嗆進鼻腔喉嚨更是難受。

“呀,不好意思啦。”

幾個罪魁禍首站在高處,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出醜,嘴角帶著惡劣得逞的笑。

她忍無可忍,咬著牙沿著樓梯沖了上去,將那個帶頭之人不管不顧地撲倒在地,一個勁兒地將自己全身上下的灰往對方身上蹭,任憑對方如何喊叫都無動於衷。

誰來拉扯她,她就往誰身上撲,活脫脫一個小瘋子。

回過神後,自認闖了禍,她不敢回自己的屋子,掙脫丫鬟的束縛後,漫無目的游蕩了一會兒,既害怕被人抓住,又害怕旁人的指責,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魏遠洲的那間書屋外面。

魏遠洲向來不喜歡自己出現在他面前,她也就不敢敲門打擾,可又實在無處可去,只能輕手輕腳地往之前常常待著的位置走去。

慶幸的是,她的東西並沒有被扔掉,小桌子和椅子都還放在書屋外的角落裏,上次還未看完的書都還在,原本淩亂的桌面整整齊齊擺放著,看樣子是有人替她收拾過。

應當是段朝收拾的吧。

她沒多想。

身上都是臟汙,她不想弄臟椅子,便一屁股坐到墻角,將腦袋輕輕靠在墻面,抱著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,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

周圍空蕩蕩的,太安靜了,無事可做的她只能東想想西猜猜,腦海裏第一個閃過的,便是猜想屋裏面的魏遠洲在幹嘛,估計又在看那些枯燥無味,她怎麽也看不懂的書了。

書呆子。

笑著笑著,委屈感和孤獨感席卷而來,眼眶一濕,不由自主便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。

“別哭了。”

突然,寂靜中響起一聲壓抑的怒吼,透著一絲忍無可忍。

魏遠洲站在書屋的門口,望著她渾身的狼狽,不知道是不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,他波瀾不驚的小臉上竟第一次出現了驚訝和不知所措。

“你這是怎麽回事?”

那是他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,也是頭一回關心了她。

聞言,她小嘴一癟,哭得更為傷心了。

耳邊悉悉索索的一陣腳步聲過後,一條素帕遞到她的面前,“別哭了。”

“你走遠些哭,擾著我看書了。”

“別哭了,再哭我叫人趕你了。”

尚且稚嫩的聲音裏夾雜著威脅,卻又透著一股難言的無措和別扭,似乎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別哭了,笨拙得好笑。

“腿麻了,走不了。”她仰起頭,聲音不自覺哽咽。

兩道淚痕在黑黢黢的臉上留下參差不齊的白漬,瞧不出原先圓潤可愛的模樣,唯獨剩下一雙漆黑澄澈的杏眼未遭侵染,像極了叢林裏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,可憐兮兮,惹人心疼。

“罷了。”

她聽到他長長的嘆了口氣,然後破天荒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,“先起來吧。”

“我的……我的手臟。”她下意識地朝他伸出手,可是半道上又縮了回去,卻被人一把扯過握在了手心,然後便被一股強硬的力道從地上扯了起來。

“我不嫌棄你臟。”

少年的聲音青澀透徹,隨口的一句話無形安撫了她一剎那生出的自卑。

等小姑娘徹底站穩後,魏遠洲才松開手,隨即把素帕塞進她的手心裏,轉身先往書屋裏走去,頭也不回地問她:“受了欺負,為什麽不去找我母親?”

“……不敢。”

她如此實誠的回答,倒讓魏遠洲一時啞然。

他不由偏頭覷了一眼身旁的小個子,兩團臉頰鼓鼓,活像兩個軟乎乎的小籠包。

不知手感如何。

“你捏我作甚?”銀鈴般悅耳的童聲在耳畔徐徐響起。

魏遠洲從思緒中回神,才發現原是他鬼使神差,竟真的伸出一只手,捏了捏她的臉。

意識到自己做了出格的事,他的面頰發熱,耳尖不爭氣的紅了,手中的軟肉就像是燙手的山芋讓他迅速收回了手。

偏偏她不肯放過他,繼而追問道:“遠洲哥哥,你的臉怎麽這麽紅?”

對上她清純無害的眼神,他匆匆落下一句不知道是對誰說的“真是沒出息”,然後快步往前甩開她好幾步,生怕再被她看出自己的異樣來。

宋卿時臉頰鼓得更高了,可是不知為何,哪怕被罵了她也不怎麽生氣。

“我也沒有那麽沒出息。”她追上去,將自己方才威武的壯舉說給了他聽,言語間驕傲極了,可說完後,卻又後知後覺不妥,怕他像那些丫鬟一樣說她不知分寸,給魏府惹了麻煩。

誰料,聽完後他竟笑了,還誇了她:“幹得不錯。”

她盯著他的笑容,看得有些癡了,今天的魏遠洲似乎心情很好,甚至對她有一些親切,是不是意味著他也沒那麽討厭她了?是不是可以趁此機會打好關系呢?

然而心中才剛剛燃起希望,下一秒他就親自將友情的小火苗給熄滅了。

“楞著作甚?還不快進來。”只見他又恢覆了那副冰冷冷的表情,板著臉催促她。

她不免感到失望,不情不願地咕噥道:“知道了。”

那是她第一次進他的書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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